一个广东人最后的警告,他确实眼光如刀
作者 | 南风窗记者 祝越
在中学与西学之间,梁启超走了中间道路,但于个人而言,他却是信仰“趣味主义”,无论成功还是失败,做起事来始终兴味盎然。
想象自己正采访梁启超。
他的额头很宽,双眼皮下的眼珠炯炯有神。初见时,他的嘴唇应当是抿紧的,脸上自有一种端正与泰然,然而真正聊起来,他的热忱便藏不住了,顺着言语的跳跃,沿着眉眼的动态,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扑到你跟前来。
梁启超
谈话的主题该是什么呢?大约还是他最为关注的事业:制度的变革、文明的更新、国民的教育。他的言谈想必也像演讲、作文一般汪洋恣肆,既有传统歌赋的层层类比,又兼具白话文的通俗与浅白。
然而,再往下,关于他自己呢?可供我们想象的素材不多了。我们当然知道梁启超是什么人,康有为的学生,参与了公车上书、戊戌变法,又通过《时务报》《新民丛报》,在中国危亡之际为国人带来新鲜的西方思想。
我们知道,他博学、爱国、革新,但在这些宽泛的形容词背后,梁启超正如研究者们所评价的那样,在众人心里“面目模糊”。
他大概也会在谈话里提及自己,但想必不会谈得太多。
在四十册的《饮冰室合集》里,真正自述的内容并不占多数。因此,学人们往往是被他的思想激起兴趣,然后尝试从那些变动的思想缝隙里,一窥梁启超的心灵。
此番“想象”,正是如此。
“玄学鬼”还是启蒙者?
1923年2月14日,张君劢向清华学校学生发表了一场题为《人生观》的演说,他尝试围绕一个话题展开论证:科学能否解决我们的人生观问题?
张君劢得出的结论是否定的:“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,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,决非科学所能为力,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。”在他看来,科学与人生观所关涉的方面有诸多不同,前者主要体现在物质文明,后者则主要存在于精神文明领域,因此“至为玄妙,不可测度”。
这场演说如同一枚石子,在近代中国的思想界激起了千层浪。20世纪初叶,“科学”一词在中国思想文化界无疑具有霸权地位。洋务运动、戊戌变法已经引来了西方的科学风气,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之后更是将“赛先生”拥上高位,甚至有推崇“科学万能”的倾向。也难怪胡适会如此断言:“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,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‘科学’。”
因此,地质学家丁文江首先撰文反驳,张君劢又予以回击。渐渐地,越来越多地思想家参与到这场论战中,胡适、王星拱、吴稚晖、唐钺等人为“科学派”,而林宰平、张东荪等人支持张君劢,被对手称作“玄学鬼”。此后,陈独秀也登上论战舞台,举起马克思主义的旗帜。
张君劢(左)与丁文江(右)
我们的主人公梁启超则姗姗来迟。这次科玄论战并非他文思挥洒的主场,但他仍然对这个“宇宙间最大的问题”表现得跃跃欲试。论战蔓延之时,他正在北京翠微山养病,5月份还碰上自己的两个儿子被车轧伤的意外,但刚处理完这些问题,他便接连写了两篇文章参战。
“技痒起来等不得了”,他在文中如此坦言,多年来担任报刊主笔议论时事的气性,可见一斑。
但也许让观众出乎意料的是,正式执笔登场的梁启超,并未站到科学一派。他认为张君劢和丁文江各有不足,但仍然在文中写道:“人生问题,有大部分是可以——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。却有一小部分——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。”他所指的这最重要的部分,是情感。
乍一看,他像是在给科学“唱反调”。而不管是论战期间,还是百年后的当下,都有不少学者把梁启超归为“玄学鬼”一队,甚至认为他是玄学派领袖式的人物。
可梁启超这样的角色——25岁就撰写《变法通议》,成为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者,影响了胡适、陈独秀、毛泽东等一代新青年,他的名字,难道不是早就与“新”这个关键词绑定了吗?
事实上,早在这场论战之前,梁启超就已经给这股“科学热”泼了冷水。
1918年年底,正是新文化运动在中国浩浩荡荡开展之际。梁启超前往欧洲游学、访问一年,回国后把他的所见所思,以《欧游心影录》的题目集成发表。其中《科学万能之梦》一节,最为引人瞩目:生活原子化、精神信仰缺失、欲望膨胀、竞争激烈……文中,梁启超历数一战后欧洲文明凋敝的现状。他将造成这种凋敝的最根本原因,归结为此前欧洲人对“科学万能”的笃信,人们抱持着一种弱肉强食、机械唯物的人生观,以至于除了“抢面包吃”之外,人生没有了别的价值。
中国欧洲考察队留影 梁启超(前排左三)
科学推动了物质文明的进步,同时却也带来许多苦难,一战就是最惨烈的例证。“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,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。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的一个大关键了。”
但梁启超的这盆冷水,泼得并非毫无道理。在众人给科学戴上“万能”的帽子,把理智拥上“真理”的神坛,并且把科学和玄学、西方与东方摆到截然对立的两面之时,被划入保守阵营的梁启超,却显得比众人更为冷静和理智。他补充说,自己绝不承认科学破产,但也不承认科学万能。
欧洲之行,让他切身感受到科学之有限,感受到生活若是完全处在科学与进步的话语霸权统治之下,人的精神世界会荒芜到何种程度。而20世纪初欧洲风行的非理性主义思潮,同样强调人的直觉、情感、意志等主观精神因素,这正是一战后精神危机袭来,人们努力为自我寻找新方向的明证。
游览欧洲的一年里,梁启超自然也会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。“科学万能之梦”在欧洲的破灭,已经提前给近代中国敲了警钟,而看似在给“赛先生”唱反调的梁启超,反倒是再一次走在了前面。
不过,或许此行最大的收获还在别处——借西方记者、哲学家之口,梁启超重新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价值。
化合新文明
200来页《欧游心影录》,讲欧洲政治制度、社会风物,也讲中国文明。
梁启超特意提到一位美国记者赛蒙氏和他的闲谈。对方问他,回国之后是否要把西洋文明带回中国,梁启超自然表示赞同。没曾想,赛蒙氏却叹了口气:“唉!可怜!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。”而后又补上一句:“我回去就关起大门老等,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。”
起初梁启超只把这当做是对方的奚落。无独有偶,后来他在巴黎遇见哲学家蒲陀罗(Boutreu),对方同样向他盛赞中国哲学。另有一些西洋学者,听到他讲孔子的“不患寡而患不均”,墨子的“兼爱”“寝兵”,便惊讶中国人原来藏着这样的宝贝,“不分点给我们,真是对不起人啊”。
摘取这些闲谈记录,梁启超想要说明的是,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。中国文明应当与西洋文明互相补充,化合成为一种新文明,进而贡献给世界,叫全体人类,都能得着好处。
中西文明互补的道理,在当下听来像是无需多强调的废话。但放在那时的中国,却有着不同的意义。因为晚清以来的中国文明,正与20世纪初的欧洲文明同样,经历着一场“破产”。列强的入侵、西学的传入、清帝国的腐败与衰弱,都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这一点。
江南制造总局炮厂
而梁启超的欧游闲谈,则是要在“全盘西化”的呼声里,重申中国自身传统的价值与尊严。
对于梁启超而言,这大概也并非易事。在西学与中学之间,如何做出选择?又要用怎样的态度去选择?这些问题贯穿了他几十年的治学生涯。
他出生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。1873年,梁启超生于广东新会熊子乡茶坑村。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读书人,虽然祖父梁维清只考取了生员(秀才),父亲梁宝瑛并未取得功名,但并不妨碍梁启超从小跟着他们接受教育。
幼年时期,梁启超的所学几乎是沿着科举应试的道路前进的。四五岁时,他就跟着祖父读《四书》《诗经》;六岁进入学堂,学习《中国史略》和《五经》;八岁,他便开始学作文章,而这种文章又特指科举考试的文体,即八股文。
天资聪慧的他,早早地成了科举体系内的优等生。“九岁能缀千言,十二岁应试学院,补博士弟子员。”年仅12岁,他就已经考中秀才,而当时中秀才的平均年龄是24岁。
但梁启超也从未成为死读圣贤书的传统书生。他不满足于应试文章,但儿时家贫,无书可读,仅有一本《史记》与一本《纲鉴易知录》,《史记》他尤其偏爱,直到青年时还能背诵。后来父辈见他聪慧,赠予他《汉书》与《古文辞类纂》,梁启超大喜过望。
应试以外的书籍,一次次拓宽少年的世界。翻阅梁启超的自述,你会发现他常常发出类似的感慨。儿时学习八股帖括,便“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,更有所谓学也”。但这片小小的“天地”很快改变,他读到张之洞的《书目答问》,其中对清代学科分类和学术方法的简明总结,让梁启超感慨“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”,并意识到自己此前“瞢不知学”。
13岁,梁启超接触到训诂学,同样沉迷其中,仿佛天地间除了训诂便无他学了。然而很快,18岁北京应试返乡的路上,他在上海坊间买到一本《瀛寰志略》,这才知道世界上有五大洲,中国只是其中之一国而已,而上海制造局翻译的诸多西洋书籍,同样让他好奇。
晚清时局的动荡下,儒教统治已经出现一丝裂隙,而少年人旺盛的求知欲恰好在此时萌芽。裂隙旁,少年凿壁偷光,得以窥见一个“中国中心”以外的世界。
真正替梁启超凿开这堵墙的,是康有为。在朋友陈通甫的介绍下,梁启超第一次与康有为见面。即使陈通甫已经盛赞过康有为的个人魅力与学识,见面之前,梁启超仍然有所怀疑,毕竟他在科举体制内小有成就,又自认为对于训诂和辞章颇为了解。然而谈话一开始,他的“沾沾自喜”几乎立刻幻灭,康有为洪亮的声音、滔滔不绝的气势,摧折了少年心中旧学的大厦,梁启超迅速为之折服。
康有为(左)与梁启超(右)合照
在后来的《三十自述》里,梁启超再次发出类似的感叹:“生平知有学自兹始。”即使已迈入30岁,那次会面带来的冲击仍然历历在目。走出会面的房间,梁启超感到如“冷水浇头,当头一棒”,旧学被摧毁后,他的茫然与欣喜混杂,“且惊且喜,且怨且艾,且疑且惧”。
这场旧自我与新世界的交战,最终是求知欲占了上风,与陈通甫辗转难眠一夜之后,两人再次拜访康有为,并成为他的学生。梁启超离开过去的学堂,跟随康有为,真正开始了他与西学的碰撞。
保国为首要
碰撞是从对传统儒家思想的重新解读开始的。重新解读的要义,是凸显西方思想中的先进因素——例如民主、改革——原本就存在于最源头的儒家典籍中。而中国之所以迟迟没有将其实现,是由于学人们一直以来接受的古文经,系汉代刘歆为帮助王莽篡权伪造而成。与古文经相对的,今文经学派的学者则重视阐释经典中的“微言大义”,将经书与现实政治相结合,并据经典以评论时事。
在康有为创办的新校万木草堂里,梁启超花了3年研究康有为激进重解后的今文经学,并和其他学生一起协助康有为完成了《新学伪经考》。即使并未全盘接受老师的观点,梁启超确实认可了孔子“改革家”的形象,并且他也在自己的《清代学术概论》中强调,儒家传统中具有“民主”的因素,孔子的理想政治制度便是民主的,且之后为孟子一派所继承。
万木草堂内景
西方近代民主与中国古代儒学,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纠缠在一起。在美国学者约瑟夫·勒文森看来,这是梁启超为中国传统重新赋予时代价值的尝试,他将其解读为“感情上仍与本国传统相联系”。
这种难以割舍的“情感联系”是否实有,暂且搁置,但梁启超此时对儒学的态度,的确显示出一个过渡人物的特性。
往后一步,只是中国文人借经书针砭时弊的传统,往前一步,就是真正“近代”的民主概念,与随之而来的制度变革。
和过去的所有自我打破一样,梁启超选择了继续往前。戊戌变法失败后,他流亡海外,更深入理解西学思想的同时,他面对传统儒学的态度,也有了转变。
我们可以在他1902年发表的《保教非所以尊孔论》中找到这种转变的方向。文章里,梁启超将“保国”放在了最为重要的位置,并且认为过去倡导的“保教”(主要指所谓的“孔教”)之议有多种弊端,其中之一就是“束缚国民思想”,阻碍思想自由。
他举了一例:现在倡导“保教”的学者,因为想扩充孔教的范围,“取近世之新学新理以缘附之,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,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”。梁启超感慨,如此比附,那么我们所追随的仍然是孔子,而不是真理。这样的新学,“名为开新,实则保守”。
梁启超
梁启超所举的反例,不正是几年前的自己吗?就在他作为《时务报》主笔倡导变法、呼吁启迪民智时,也常常强调西方的制度与知识,能够在中国传统文化内找到对应。也难怪他在《保教》一文的开篇,就先声明这是对数年前自己的反驳,“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”。
这时的梁启超,看重的是“进步”与“竞争”。欧洲也是通过文艺复兴,洗掉了教会统治带来的思想上的奴性,才实现了如今的现代化。中国所需要的,同样是这种进步,孔子当然是圣人,但中国人又何必要守着两千多年前的孔子,期望他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呢?因此“保国”成为首要,为了国家能够在竞争中存活,所有学说不论古今中外,皆可取用。在《新民说》中,他更是多次阐述国与国之间竞争的观点,强调物竞天择的规律,认为一个民族若是不能进步以适应时势,则不能自存。
流亡中的梁启超也许不会想到,迈入20世纪,思想论战迭起的近代中国里,没能“适应时势”的,反倒成了他自己了。
于失落处得趣味
重新回到20世纪初叶,那个梁启超被归为“文化保守阵营”的时势之下。我们既然说他理智、冷静,难道其他人都错了吗?一战的后果,给他推崇的进步与竞争观念带来了冲击,梁启超转而重新审视西方与中国文明的关系。他再次换了一种理解方式,二者不再分布于线性进步的历史链条上,而成为相对的不同类别:西方文明看重物质、理性,而中国文明注重精神、情感。
主张要中西文明并重的梁启超,如今选择走一条“中间道路”。他固然冷静,但却也偏离了时代的真正问题。
科玄论战,看似讨论的是青年的人生观如何建立,实则却有更为现实的诉求,即青年应当建立怎样的人生观,才能使当时的中国走出混乱,走向富强。正如李泽厚所说,它超出了“科学”“玄学”的学术范畴,真正展现的是“两种社会思想的对立”。
而梁启超的“中间道路”,虽是时代喧嚣中不可多得的清醒,却与“救亡”的历史逻辑,与新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擦肩而过。美国学者黄宗智评价:“如果说清醒是他的力量,那也是他的弱点。”进入20世纪20年代,梁启超更看重通过教育去达成“新民”的目标,却忽视了社会和经济问题。
约瑟夫·勒文森的描述则更具悲剧性。在梁启超身上,勒文森看到一个长途跋涉返回家乡的人——然而当他在途中遇见青年时,他们接过他带来的自由的礼物,越过他,往更远的未来走了过去。
约瑟夫·勒文森
我又不禁好奇,如果采访梁启超,他会赞同这种悲剧式的解读吗?
他不避讳承认自己的失败。现实中,梁启超参与政治的多种尝试失败了,直至1918年,他宣布脱离政治,从此只在学术上为国效力。而思想上,梁启超也素来“流质善变”,常常自我否定。待自我总结起来,他也很坦率:“我所做的事,常常失败——严格的可以说没有一件不失败。”
可失败并不有损他做事的趣味。在中学与西学之间,梁启超走了中间道路,但于个人而言,他却是有信仰的。梁启超信仰的是“趣味主义”,无论成功还是失败,他做起事来始终兴味盎然,以至于除了睡觉之外,“没有一分钟一秒钟不是积极的活动”。
因此,想来他是不太会认可自己的“悲剧式结局”的。但他大概也不会反驳吧,正如他在墓碑上所留下的那短短一行字:“知我罪我,让天下后世评说,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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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 | 董可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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